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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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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媽媽的病齡已有十多年,靠著巨額費用吊著命,偶爾會稍微有一點兒好轉的假象,但大部分時候是在惡化。

一點點地、緩慢地、難以避免地惡化,像年齡積累一般不可逆轉。

生命力就這般被擠出這具身體,它們的競爭力實在是太弱了,不堪一擊,一旦消失就再也回不來。它們像飛灰消散在空氣中,流失到一定程度,身體終於也就在那時達到臨界點,伴隨而來的是徹底的崩塌。

文媽媽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心知肚明,人之將死,反而心如明鏡。她越發嗜睡,清醒時被疼痛折磨著,感受到呼吸一次比一次更吃力,徹底喪失意識、身體響起警報的那一刻,她的表情卻是安詳的。

單戎匆匆忙忙打車趕回醫院,手上還提著去學校時帶的奶茶。他用最快速度奔到手術室門口,走道裏亮著蒼白的光,紅色的“手術中”三字紅得刺眼。

文卻思就正對著手術室的門,面無表情,手裏握著手機。仔細一看,他的手正在發抖,手機屏幕上有一道被摔出來的裂縫。

單戎張了張嘴,問:“學長,手術多長時間了?”

“兩個小時。”文卻思兩眼瞬也不瞬,緊盯著門。

他的呼吸已經繃到了極限,慢極了,好像只要遭受一點兒打擊,下一刻就會徹底斷掉。他靠著墻,身上還穿著校服,從學校趕來醫院時只來得及拿了外套,沒拿圍巾,臉上一片冰涼。

單戎走到他身邊,沒有輕易動手,把手上的奶茶放到了一邊。他陪文卻思靠著墻,過了許久,才又開口:“學長,會沒事的。”

文卻思沒有理他,全身心吊在了那一扇緊閉的門上,幾乎將自己站成一座雕像。

時間已經到了十一點,醫院內走道來來往往的人越來越少,也越發寂靜。單戎盯著地板,視線黏著在文卻思的影子上,一聲不吭。

手術室門被推開是一個小時後,那聲響險些震破天際。文媽媽姑且算是搶救回來,轉入重癥監護室,下了病危通知書。

ICU家屬不能進,文卻思立在門口向裏望,單戎緊跟在他身邊,剛一伸手碰他,他就虛脫般地軟倒下來。單戎連忙接住他,他閉上眼睛,深吸一口氣,強撐著自己站了起來。

他暫且回了文媽媽原本住的病房,收拾她白天留下的東西。他將枕頭擺正,被褥攤平整,小桌上的碗筷與保溫桶擺得整整齊齊,旁邊放著一袋子沒吃多少的水果。

文卻思動作僵了僵,扭頭問單戎:“你今天來過?”

單戎點點頭。

他焦躁地咬了咬嘴唇,向來冷靜睿智的頭腦現在卻亂得一塌糊塗,連話也不知道該如何說:“我媽……你在的時候,她怎麽樣?”

單戎來時陪她去做了個常規檢查,檢查單由她自己收著了,單戎沒有細看。他簡單說了說文媽媽今天的狀況,文卻思又手忙腳亂去開抽屜,找出那張檢查單。

指數比往日裏稍低了一些,但也沒有低到多少,看了也只覺得是正常的起伏波動。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,認真確認兩遍數據,告訴自己數據沒有下降太多代表不一定非常嚴重到無可挽救,嘴唇卻咬得更重。

文卻思坐到了床上,臉色差得令人擔憂。他又問單戎:“你們說什麽了嗎?”

單戎卻沒有馬上回答。

文卻思神經敏感到了極點,立刻抓緊單戎的袖子,逼問道:“你和我媽說了什麽?!”

單戎眼神也黑沈沈的,開了口,將自己咨詢文媽媽的那個問題說了出來。還未往後講,卻已經是踩到了文卻思的雷點,文卻思聲音頓時擡高了許多:“你怎麽能和她講這個?!”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他失了往常所有的冷靜,呼吸加快,語無倫次道,“我媽明明最近都好好的……不可能,不可能突然病情加重到這個程度!我就說怎麽會……一定是你……”

他失態至極,用力推了單戎一把,眼中滿布血絲。單戎後退一步,他又逼近了,再伸了手,似乎想要直直將人從自己面前推至消失。他慌亂到了一定程度,失去了所有的判斷力,單戎抓住他的手,道:“阿姨和我說話的時候用的詞是‘女孩子’,她沒有發現。”

文卻思略帶點茫然地睜著眼,“啊”了一聲,收回手凝視著自己的掌心,後移兩步,自暴自棄地倒到床上。他捂著臉,身體微微蜷縮起來,深吸兩口氣努力冷靜了,又幹巴巴地開口:“誤會你了,對不起。”

他就像一把傘,傘骨已經全部都折斷了,幹癟地絞做一塊,傘面烏七八糟地被戳破數個口子,僅有主桿子還欲蓋彌彰地挺直著,造成尚能支撐的假象。單戎步到他面前,凝望他,最終也只是幫他理了理頭發。

“我媽會沒事的。”文卻思臉悶在手臂裏,悶悶地說,“指標下降得不厲害,剛才也搶救回來了,只要好好照顧,肯定會沒事的。”

窗外夜色萬分濃密,仿佛一旦陷入,便永世尋不得出口之路。很難說他的話是真心話還是安慰自己,單戎頭一回如此詞窮,心頭酸酸麻麻,只能勸著他先睡一會兒。

文卻思在他母親睡覺的病房上暫閉了雙眼,強行要自己放心,睡得卻並不安穩。他漂亮的眉始終擰著,顯得有一絲苦悶與不安。單戎守了他一小時,最終與他一起倒在床上,為文卻思蓋好被子,在被子下將人攬進懷裏。

他並不是什麽好人,但在這一刻,他生平第一次,想要給某個人以“溫暖”。

文卻思睡了一個混亂的覺,母親入了夢來,陪在他身邊與他一同經歷。

文媽媽並沒有生病,他的一生也始終幸福。媽媽總為他的優異成績而高興,每次都送他一個有意義的禮物,自己親手制作。

她會帶著他去四處旅游,面對著寬闊天地,面對著種種奇觀,與他一同驚嘆,合照上全是誇張而喜悅的各種表情。她保養有方,駐顏有術,喜歡對鏡塗抹妝容,又穿上各種各樣的好看裙子,在兒子面前轉個圈展示,期待地問他:“卻思,好不好看?”

文卻思喉嚨卻仿佛被堵住了,回答不出來。

他心內惶惶,面前母親的笑容卻保持著溫和與耐心,過了一會兒,道:“卻思,我愛你。”

她口氣柔婉,帶著說不出的眷戀與深情。文卻思瞪大眼睛,眼前的一切飛速崩塌,寬敞明亮的家,母子二人的旅游合照,媽媽迅速蒼老衰敗,黑發變白脫落,臉上皮膚變得昏沈暗黃,皮膚肉眼可見地生出滄桑的褶皺來,快得讓他伸手也抓不到一個片段。

唯獨那溫柔雙目,始終未變。

淩晨時分,文媽媽到了極限,體內臟器多處衰竭,再度進了手術室,最終搶救無效,下了死亡通知書。

文卻思面色慘白,嘴唇毫無血色。他仿佛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希望,連身體都成了空殼,怔怔地站了許久,嘴唇微張,斷斷續續從中擠出了晦澀的聲音。

宛如崩潰了的哭泣,過於悲哀,甚至難以成聲。

他的身子難以自我支撐了,喪失所有力氣,就算單戎將他接到懷中,他也不再掙動。他只是睜著眼,淚水不斷凝結溢出,承載不住地順著面龐流下。

猶如世界將所有悲戚,壓在了他一根心線上。

單戎見過他許多表情,冷淡的,不悅的,屈辱的,隱忍的。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文卻思哭,軟弱得讓他也不由心生痛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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